作者|周土土 编辑|柯南

"产权面积705平方米，共有23个房间，价格1亿元"，这栋名为"得意居"的房子，位于云南省昆明东寺街口的一条小巷里。在讲述房产中介故事的电视剧《安家》热播之后，业主将该建筑以"蔡锷将军故居"名义公开出售，社会一片哗然。

近代著名军事家蔡锷曾先后两次到过昆明，但他"不可能在得意居居住过，他妻子自家在昆明有房子，和他在北京认识的小凤仙从未到过昆明。"云南民族大学退休教授、著名蔡锷研究专家谢本书这样认为。昆明市文物局相关负责人也明确表示，昆明根本就没有蔡锷故居，"得意居"只是一栋"历史文化遗产保护建筑"，甚至连文物保护单位都不是。

随着精心编织的谎言被戳穿，其中一名参与者炒作的知情人士对记者说出了真相：2008年左右，"得意居"还只是一家做宫廷菜的餐厅，当时为了宣传，"故意说是蔡锷将军故居，完全是随便编的一个故事"。昆明本地史研究者赵立表示，"一方面，我们反对商家借文物保护名义进行炒作和牟利；另一方面，我们也要对全社会普及本地的历史文化知识。"

老洋房要价1个亿

"蔡锷将军故居（得意居），位于金马碧鸡坊旁，产权面积有705平方米，土地面积3000平方米，共有23个房间，价格1亿元，可用做会所……已被评定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。"4月中旬，网络上出现一则"昆明真正老洋房诚心出售"的帖子。

帖子称，房主诚心出售。"故居有房产证、土地证，可正常交易"。

宣称“蔡锷故居出售”的帖子引起掀然大波。

消息发布仅3个多小时，点击量突破3万。让外界疑惑的，除了高达1个亿的要价，还有文化保护单位为什么成为私人所有、而且可以买卖等诸多问题。其实按现行《文物法》规定，个人完全可以合法持有符合相关规定的文物，也可以进行交易、拍卖。

当地多家媒体试图联系最先发布消息的常姓男子，但其电话一直处于无法接通状态。房主亦婉拒采访。

"得意居"门口的一块牌匾上写明，"得意居"始建于清末，为昆明传统民居四合院，是典型的天井布局，老昆明经典民居代表作。2002年昆明市规划局将其立为历史文化遗产保护建筑。该楼于1998年开工修缮，1999年竣工。

得意居属于“历史文化遗产保护建筑”，但比“文物保护单位”要求宽泛很多。

而此前被替换下来的另外一块牌子，则直接写着"得意居——蔡锷将军故居"，但是没有落款单位和日期。

老宅并不大，天井内只能摆放4张餐桌，四周是楼房，房内各间又摆了几张餐桌。屋内一位女子介绍，她是某公司的职员，这栋房屋此前一直出租给别人做餐厅和会所，于去年收回后空置。

媒体公开报道资料显示，"得意居"主人是云南云文地标投资公司董事长黄文。黄文是云南本地人，早年从事地产开发，后来参与投资制作《斗爱》《香格里拉》等多部影视剧作品，其相关资料介绍，黄文作为香港投资商代表参与了金马碧鸡坊改造项目。

黄文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，该项目没有建高楼大厦，而是恢复重建了昆明老八景中的金马、碧鸡、忠爱三个标志性牌坊，而"得意居"等老房子也在"修旧如旧"的原则下进行修缮，最大限度保留了原来的样貌。

昆明五华区法院2017年的一份被银行起诉的借贷纠纷判决书显示，云南云文地标投资公司曾用名为云南嘉祥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。天眼查显示，该公司注册资本为1000万元，除了大股东黄文持股80%外，另外两个持股人黄杰和黄彬分别持有10%，黄文名下注册的一共有16家公司，涉及酒店、投资、旅游、商贸等多个领域，其中多个公司均有黄杰、黄彬参与持股，应为典型的家族式企业。

据称这座老宅始建于清末，具有典型的汉民族特点，为昆明传统民居"四合院"。黄文曾对外介绍，整栋建筑的布局看起来像一颗印章，坐北朝南，主房及两边厢房为三层，南房为二层，整体构造采用"走马串角楼"的形式，是典型的"天井"布局。这也是目前昆明唯一一座三层楼的"走马串角楼"建筑，因此尤为珍贵。

准备出售的得意居室内已经停业。

在黄文参与活动或接受采访的多篇报道中，均把"得意居"直接写成"蔡锷将军故居"。蔡锷曾师从梁启超，房子牌匾上的"得意居"三个大字，据黄文介绍，题写者正是罗哲文先生，梁启超儿子梁思成的弟子，著名的古建筑专家。

甚至有人撰文宣称："得意居是有据可查的蔡锷在昆明的故居，护国运动之后，在蔡锷远赴日本治病时，其妻儿还长期在此居住"。

一位当地市民介绍说，以前房子大门上还写有"蔡锷将军百年老宅，免费开放"字样。附近一位中介人员介绍说，买家出手应该就是买个情怀了，毕竟这样的老宅院，尤其是受保护的建筑，其用途会受到一定限制，而且后期维护成本也比较高。

记者以买家的名义与业主方取得联系。云南云文地标投资有限公司的一位管理人员介绍说，因为公司老板的资产比较多，需要处理出售一部分，"得意居"房屋产权证是40年，以前登记在公司名下，后来登记在黄文女儿的名下。

该管理人员对于当初获得房屋的价格避而不谈，仅仅告诉记者所有税费需要出售价的10%左右，如果有意购买，需要先亮资1个亿才往下谈。"如果介绍其他人来成功购买，佣金是100万。"该高管如是说。

专家："小凤仙没来过昆明，谈何居住"

其实，关于"得意居"是蔡锷故居的传说，十年前就已经在当地媒体上轮番炒作过。

一次，有朋友去云南民族大学教授、蔡锷研究专家谢本书家访问，还聊起"得意居"是否曾经是蔡锷的故居，但并没有引起他更多注意。

2007年8月，谢本书在当地《春城晚报》上看到一篇《蔡锷老宅"得意居"》的文章，文中说，民国时期云南都督蔡锷将军曾在此老宅久居。编者还加了按语：欢迎知情人士提供线索和故事。看完文章后，谢本书邀请两位朋友去了一趟"得意居"。

号称“蔡锷故居”的牌子被摘了下来放在墙角。

步入宅内，谢本书询问蔡锷老宅的来源，有什么物证或文字记载。一位女领班介绍说，餐厅的李老板有研究，是他告诉说是蔡锷故居，遗憾的是老板已外出。当时，名为：得意居云南公馆菜餐厅。

谢本书回忆，当时他让服务员打了李老板电话，但是对方说当天没时间见面。离开时，谢本书把姓名电话留下，请领班转告李老板，有时间给他回一个电话。但后来他也没有收到回音。

谢本书曾经写了一篇短文给前述媒体，对"得意居"是蔡锷老宅表示质疑。此后《春城晚报》再也没有发表过有关"得意居"的文章，"我以为此事就过去了，不了了之"。

没想到的是，2008年6月《云南信息报》以两个版的篇幅刊登了《蔡锷将军府，隐于闹市中》，完全肯定"得意居"就是蔡锷的故居。又以《将军故人去，美人落寞》为题，介绍了小凤仙的故事，"给人的印象是，这里不仅仅是蔡锷的故居，而且小凤仙还在这里居住过"。小凤仙是当时北京的一位风尘女子，据传曾帮助蔡锷将军逃离袁世凯的软禁。

这些报道为什么能够出笼？昆明一位资深媒体人告诉记者，当时多家市民报的美食版均为经营性版面，竞争非常激烈，付费就可以发稿。

根据谢本书的考证，蔡锷两次到过云南。第一次是1911年初，由广西调到云南，不久被任命为新军19镇37协的协统（相当于旅长），辛亥重九起义以后，云南建立军都督府，蔡锷出任云南首任都督，一直到1913年底离开。至于他居住在什么地方，均没有记载。而美国著名作家、记者艾格尼丝·史沫特莱的《伟大的道路——朱德的生平和时代》一书中，记录了朱德的回忆，提到蔡锷的协同司令部就在讲武堂，有时朱德会去那里看他。"可以推断蔡锷的家就在讲武堂内或者附近，不可能太远，不大可能去住民居"。

蔡锷第二次来云南是1915年12月中旬到1916年1月离开，因为参与发动和领导反对袁世凯复辟的护国战争。时间很短，具体住哪里也没有记载。当时，护国第一军总司令部设立在昆明水晶宫八省会馆，这里离五华山也很近。谢本书认为，蔡锷住都督府内或者作为第一军司令住在八省会馆有可能，而去住离五华山较远的民居不大好理解。

餐厅服务员告诉谢本书，说小凤仙曾在"得意居"住过三个月。这一说法让谢本书大吃一惊，"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蔡锷在1914年在北京逛八大胡同才认识小凤仙，1915年蔡锷来云南时小凤仙并没有跟来，这是众所周知的历史事实。小凤仙从没有来过昆明，更不用说在昆明居住过了"。

"至于蔡锷在昆明的夫人潘惠英，也不可能在得意居住过。"谢本书介绍，根据《蔡锷夫人潘惠英》一文介绍，两人大约于1912年结婚。潘为人低调，不显露，不可能去住"得意居"，蔡锷去世后，也没有留下任何遗产，潘不得不教书糊口。再说潘惠英家在昆明当地有房子，而以蔡锷的经济条件，也不可能买得起这样的房子。

三层的得意居装修得古色古香。

2015年，"纪念护国运动一百周年老照片实物展"在"得意居"举行。会上，谢本书应邀参加"护国运动的历史进程以及历史意义"主题讲座，其间，他提到"得意居"是否蔡锷将军故居的问题值得考究，随即被服务员打断，"这个事今天不提"。

昆明作家黄豆米在她的作品《老昆明碎片 北门先生》一书中，也曾还原蔡锷与妻子在昆明居住生活的故事。"翠湖北岸北门街45号院落的一所两层小房子，它的第一户人家就是蔡锷，并且这里还是蔡锷任云南首任军都督三四个月后，娶新妇潘惠英结婚成家的地方。"

黄豆米介绍，昆明文史资料里写到，清宣统三年罗佩金替蔡锷安居在"北门街街道自成院落的一幢洋房，庭院内有两株挺拔的桂花树，环境十分静谧"。如此居所，选择它不仅仅是因为环境好、距五华山上的军都督府近，还因其街对面是山脊、几步之外是城门的"要塞"位置。

"遗憾的是，这栋建筑在建成近百年的时候被拆除了。"黄豆米说。

策划人："仅仅为了宣传编个故事"

到底"得意居"建成于什么时候？一位70多岁的尹女士对《春城晚报》介绍说，在她的记忆里，早年没有"得意居"的影子，只记得以前这一片沿着司马巷，都是两层楼的四合院，每家都有三四个孩子，挤在小小的房间里，共用水和厕所。

长期从事本土历史文化研究的庄国祥，在只有10多岁的时候，曾到"得意居"里面玩耍过。"那是1982年，当时这栋房子还没有名字，以前是个大杂院，印象中里面住着十几口人，房子的门窗都十分漂亮，特别是门窗上的彩色玻璃让我印象十分深刻，据说都是进口的。"庄国祥回忆，后来维护得不是很好，彩色玻璃全没了。

在庄国祥看来，"得意居"并非清末的民居，而是民国时期修建，大约建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。因为清朝时期昆明几乎没有3层民居建筑，之所以现在看起来像仿古建筑，是缘于上世纪90年代的一次改造，尤其大门改动特别大。庄国祥认为，蔡锷第一次在昆明居住的一两年间，云南刚刚推翻清王朝封建统治，而"得意居"的建筑风格很明显不是清朝的，按照当时的建筑水平，也根本不可能在那么短时间内建起一栋民国风格的房子。

得意居大门外横七竖八停了一些摩托和电瓶车。

"得意居是建于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一栋仿古建筑，并非蔡锷将军的故居。"昆明作家赵立对记者表示，当时金马碧鸡坊片区进行提升改造，过去破败的四合院被悉数拆除，建起了仿古建筑群，"得意居"就是那时建起来的，后来租给商人做餐馆、办公地点等。

不仅仅学界质疑不断，云南当地多个部门也对此进行否认。 "如果真的是蔡锷故居，早就公布为文物了。"昆明市文物局相关负责人表示，文物是人类在社会活动中遗留下来的，具有历史、艺术、科学价值的遗物和遗迹。被列入各级文物保护单位名录的文物，要经过专家的评审。

该负责人还介绍，早在2007年进行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期间，昆明市西山区文物管理部门曾到实地考察过，当时正在大面积施工，门、窗、隔段均被拆除。加之1999年进行过彻底翻修，建筑原有的真实历史遗传信息消失，已不具备不可移动文物登录条件。

按照国家文物局相关条例，被列入文物保护的名人故居，必须竖立标志说明牌，文物保护级别、名称、公布机关、公布日期等要素缺一不可，竖标机关必须为对应的辖区政府。前述负责人表示，按照"得意居"此前宣传的"省级文物保护单位"，标志碑的落款是"云南省人民政府"才能对应成立。可是"得意居"门口的这块石碑，落款是"昆明市金碧路片区道路拓宽改造建设指挥部"。

"得意居"大门前挂牌的历史文化遗产保护建筑，与文物保护单位又有什么不同？昆明市自然资源和规划局的工作人员表示：历史建筑不等于文物。"历史建筑涵盖了传统民居、临街商铺、办公建筑等多种类型。"

一位知情人说，十年前"得意居"经营者打算找他来参与宣传蔡锷故居的事，但是考虑到严谨性而作罢。另外一位参与"炒作"的策划人对记者表示，"当时也没有得意居是蔡锷故居的记载，仅仅为了宣传编个故事，完全就是瞎编的"。

"蔡锷将军故居的提法本身就很荒谬，故居一般指名人出生后童年时期与长辈生活的地方，而蔡锷的家乡远在湖南邵阳！"西山区文物管理所相关负责人举了一个例子，聂耳出生在昆明，所以其位于甬道街的住所叫"聂耳故居"；而出生在江苏的周培源，后来到昆明居住的房子，只能称为"周培源旧居"。

其实，蔡锷故居始建于清嘉庆年间，位于湖南省邵阳市大祥区蔡锷乡蔡锷村，保留着清代同治-光绪时期的建筑特征。2006年6月被国务院公布为第六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。

是否值1个亿？

诸葛找房研究员姜国君认为，若是普通商品房，金马坊地段以30000元每平方米土地面积的售价，其705平方米建筑面积，估价应该在3000万左右。如作为历史名胜，其估值1个亿不算贵。

但是，作为"城市改造建成的一栋仿古建筑，某种程度上还算是新居，声称是蔡锷将军故居，且价格明显比周边同类房屋高出许多，明显超越了商业炒作的边界，涉嫌价格欺诈"，有评论人士这样认为。

其实，近年来以名人故居噱头炒作房产的事屡见不鲜，让人真假难辨。2012年，上海市泰兴路一栋老房子，被冠以"康有为故居"，要价1000万元左右。而真实的情况是，这里只是"康有为上海归隐处"，仅是旧址，并非故居，也非文物保护单位。

2019年，著名武侠小说作家金庸先生在杭州九溪玫瑰园的别墅正式挂牌出售，每平方米近15万元，比两个多月前成交的另外一套别墅单价贵接近4.7万元/平方米。其实该别墅由金庸在1998年买下，多年来并未入住，房子到出售时仍是毛坯房，本质上只是金庸先生名下的一处房产而已。

也是在2019年，在杭州植物园内，蔡元培故居挂牌1.5亿出售。但该建筑在2008年已被鉴定为C级危房，也并不是蔡元培故居，而是其女儿女婿的旧居。此外，该建筑也不属于"文物保护单位"，只是一幢"历史建筑"。

不仅国内，海外对于故居的追捧也比较热。据美国《世界日报》报道，已故华裔建筑大师贝聿铭位于美国纽约曼哈顿的故居去年挂牌出售，要价800多万美元。据了解，该房屋建于1899年，1973年由贝聿铭夫妇从Laura Delano手中购得，当时售价21.5万美元。 40多年来，价格翻了40倍以上。

针对"得意居"涉及"蔡锷将军故居"的虚假宣传，当地市场监管局去年曾对其进行过口头警告，并责令其撤除了相关展示牌。目前，网上出售的帖子也已被删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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