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军留了19年的寸头。

起初,他还去理发店。后来因为头发长得太快,他学会了用电推子给自己剃头。每周一次,把头发剃成一片短短的小刺儿。“是寸头”,他一再强调,“不是光头”。

在那之前,他的头发乌黑浓密,分成两拨,梳着当时流行的“西装头”,刘海轻轻盖过眉毛。剃头的时间太久了,认识他的人已经很难想象他有头发的样子,连他自己也不太记得了。

但为什么要剃头,他一直没忘。19年前,广东省中山市横栏镇一花木场内发生一起凶杀案,此后嫌疑人始终在逃。作为中山市公安局横栏分局刑侦大队的一名侦查员,从参与调查这个案子起,陈军找了他19年。陈军说,剃头的方式是最简单直接的,每当站在镜子面前,都能提醒自己:“做再多工作,人没到案,你逃避不过去。”

直到2021年9月中旬,销声匿迹19年的嫌疑人张某被抓获归案。已经成为中山市公安局横栏分局刑侦大队大队长的陈军,剃发明志的日子终于告一段落,“现在可以考虑把头发留长了。”

剃头前,陈军的发型是“西装头”。受访者供图

追凶19年

2002年11月24日早晨,一具年轻男性的尸体倒卧在中山市横栏镇一花木场内的水沟里,被花木场的工作人员发现。

接警后,中山市公安局横栏分局民警到达现场。当时29岁的陈军,还是刑侦大队一名普通的侦查员。经过侦查,确定案发时间为23日晚。现场有死者本人的一部手机、一百多块钱现金、一辆摩托车。

一把带血的水喉钳掉落在地,经鉴定,这是凶器。被害人因被钝器打击重要脏器而死,颅骨、下颌骨也已碎裂。通过现场遗留的凶手物品,警方迅速锁定了嫌疑人张某。

事情到这里还很简单。但随后,张某开始了他的逃亡,“离开以后他就销声匿迹,也从来没有跟家人联系过。”

警方作出了一切努力:使用刑侦科技手段,对张某的人际关系进行走访调查,每年定期对案件信息进行梳理更新等。

为这个案子,陈军跑遍了全国各地,“10多个省肯定是不止的,市就跑得更多。” 嫌疑人老家的河南商丘界沟镇距离安徽亳州很近,他会不会躲到了老家附近?嫌疑人有一个姑姑在新疆,且河南有相当一部分人到新疆从事采棉工作,他会不会去了新疆?再小的线索陈军都要去一趟,请求当地的警方协助核查。到外地出差,他也总会把这事提一下,跟当地警方交流。

还有个地方,陈军常去。

那是位于河南省商丘市虞城县界沟镇村庄中的一处普通平房。大门外对着一片空地,进门,左边被墙拦住,右边第一间是厨房,再往深走,是两位老人的房间。在一片散落的农具、粮食、杂物中,有个能睡觉的地方。19年来,陈军数十次来到这里,对一切已经了然于胸。甚至,“他们家门板后写的什么字,我都非常清楚。”

那是张某的老家。砖块垒起来的屋子,空空荡荡,只有一对老人带着孙女,那是张某的父母和女儿。事发时,他的女儿不到两岁,还不会走路。妻子很快就改嫁了。

可张某再也没有出现。

陈军正在办案。受访者供图

剃头明志

陈军感到郁闷,“想不通为什么,为什么有身份找不到人?”失眠是最常见的。当年的案发现场在他头脑中反复出现,同时出现的还有很多疑问:有哪些细节被遗漏了?为什么会找不到他?用什么办法才能找到他?

和所有一线民警一样,陈军的工作和生活根本无法分开。他平时也没什么娱乐。心中郁闷,剃个头是最直接的。他想,那就剃吧。

起初,他还去理发店。后来因为头发长得太快,他学会了用电推子给自己剃头。每周一次,把头发剃成一片短短的小刺儿。“是寸头”,他一再强调,“不是光头”。

在那之前,他的头发乌黑浓密,分成两拨,梳着当时流行的“西装头”,刘海轻轻盖过眉毛。剃头的时间太久了,认识他的人已经很难想象他有头发的样子,连他自己也不太记得了。

剃头的原因,他很少对外人说,连妻子也不太清楚——遇到她的时候,他已经是个寸头了。冬天去出差,他不得不戴上帽子,保护自己的脑袋不被冷风冻坏。即使如此,他也没想过把头发留长。他觉得这样可以让自己“保持头脑清醒”。

19年来,发生了很多变化。当初一同调查这起案件的同事有的退休、有的调任到其他地方,还在横栏分局刑侦大队的只剩下他一个人。但寸头没变。有时候看着自己的寸头,“觉得自己水平不够,太欠缺了。”

陈军说,对于线索核查来说,无非就是两个结果:“是”和“否”,这其中是0和100的区别,不存在一个中间数。“核对到‘是’,那就对了。如果是‘否’,就从头来过。”

“可能1次就是‘是’,也可能100次都是‘否’。这个是没办法对等的。”至少有六七次,看起来很有可能“是”,最后却是“否”。陈军也很失落。失落的时候,只能再把案卷材料重新看一遍,“不可能‘否’了以后就不做了,那不行。”

“迟早都会发现,只是时间问题。”

得知嫌疑人张某到案后,陈军在赶去机场的路上。受访者供图

看着嫌疑人的女儿长大

转机是在19年后出现的。

最初,是陕西警方注意到了不对劲。一个在西安街边摆摊的小贩,自称是新疆人,但胡辣汤竟然做得很正宗。陈军曾经和陕西警方交流过案情,他们很快发现,这个小贩长得和19年前横栏镇花木场凶杀案的嫌疑人很相似。

2021年9月下旬,经过一周多缜密的核查,陕西警方最终确认,这名小贩就是张某。没人知道他为什么去了西安。多年来,他的身份证没有更新,只能在街边做点流动的小生意。没法租房,找了个女人同居。陈军说,被捕后,张某很快就如实交代了案情。“他也像释怀了,也许是不想再折磨自己。”

嫌疑人张某。受访者供图

张某交代,自己杀人的起因是三块钱的车费。2002年11月23日晚,一名摩的司机载着当时在广东打工的张某,行驶到中山市横栏镇一花木场附近。司机喊价8块,张某只愿意给5块,两人起了争执。

就在几分钟里,两个人的命运彻底因对方而改变,而且再也无法回转。

陈军可能是当年调查组的民警中,对这个案件跟进最久、最熟悉情况的人。得知张某到案时,他正在吃午饭,高兴得饭也不吃了,立刻订机票赶到西安,参与了对张某的审讯。他发了条朋友圈,“这张刑拘证足足等了19年,终于找到人来签名了。削发明志的日子终于告一段落了!”

这些年里,陈军成了最常造访张某家的外人。事发时,张某的女儿还在吃奶粉。陈军和同事每次去张某家中,都会给她一点钱。去年,她已经有了自己的宝宝,“我就像看着她长大一样。”张某的父亲如今已经卧床,他曾经说“我就当没这个儿子”,但19年后跟儿子视频通话时,老人还是流下了眼泪。

审讯结束后,陈军到公安局门外的台阶上抽了根烟,“这是最舒服的一根烟。”剃头明志的日子结束了,要不要留回过去的“西装头”呢?他还在考虑。

新京报记者 徐杨

编辑 刘倩

校对 危卓